《梦的解析》之后与之前

一直渴望好好阅读弗洛依德的著作，因此对于精神分析学院第一年的课程要精读弗洛依德十分期待。但，两周内把弗洛依德所写的旷世巨作「梦的解析」读完的结果是，有种吃太饱而从此不再想吃的痛苦。我的同学麦卡说得好，美味的食物一直吃一直吃，也会让人反胃。我现就处在反胃的状态。此时，星期二傍晚，要去上「阅读弗洛依德」前，我的脑袋已经停止了解。——Psy525.cn
梦的解析第七章，「梦的心理学」，伟大的地志学典范在本章隆重登场，延续1895年出版的探究心智历程的科学理论「方案    (Project)」一书，弗洛依德于「梦的解析」一书里继续建构人类心理动力历程之理论。此书第七章，弗洛依德正式提出他发展出来的意识、前意识及潜意识理论。这个理论建基于他针对自身及病人所做的梦的分析。「梦乃愿望实现不管表面看起来有没有愿望直接了当地被实现」、「我们得对前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互动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遗忘乃是一种阻抗」，「凡是阻碍分析进展的皆为阻抗」…。如今人们耳熟能详的金句名言在一百多年前可是石破天惊。梦并非只是生物性的一些刺激反应，梦表达了人已经被压抑不再记得的童年渴望及经验。潜意识里急着想要表达的意念及冲动及渴望及愿望再也忍受不住，那些个人于白日收罗的不相干的讯号影像声音话语中总有可能勾住心智底层种种冲动渴求及愿望的元素。这些元素在梦里被置换被压缩被扭曲改造，重新登场时，成了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在心智舞台上演。但，弗洛依德强调，这些故事情节都是有源由及极具个人意义。它们不在预告未来，而在阐释个人所经验并诠释的过往。
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贴近弗洛依德。也许是我更有能力再贴近他一点了吧。不同阶段阅读弗洛依德有不同的体会，每一回都觉得自己又多理解了一点。
但，读了五六百页的梦的解析，我的眼睛已经脱离我的心及我的脑，纸页上一行一行的字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合上书，开始煮菜做饭。近来热衷做饭，以食物聊慰思乡之情。因为是为了治思乡之情，煮什么米便成了大事。伦敦吃米饭的人种极多，超市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米，可惜的是，就是没有台湾来的米。印度人吃的长米干而硬，我吃不惯。泰国香米颗粒小，米粒不够札实。日本寿司米太珍贵，一般超市不卖，偶而到日本小市场，想买，一看到价钱就买不下手。英国人用来做饭后甜点的米像我们的在来米，但是有一样的问题，米粒不够札实，嚼劲不够。找来找去，找上了意大利米，口感较能骗过被台湾米宠坏的味觉及胃觉。有趣的是，我在伦敦最要好的朋友友玛莉娜即是意大利人，与她相处常有一种「同根生」的错觉。我于是生出一种想法，华人与意大利人在心理层面的相似度可能比与日本人的相似度高。这当然夹杂了我在此地常遇到话不投机的日本人所生出来的偏见。
星期二傍晚的课非常精彩，即使我的脑袋已经停止消化吸收弗洛依德，授课的分析师Susan    Loden还是成功地让我明白了弗洛依德从一八九六年至一九零零年之间着迷于梦之分析时的思考状态。梦书里屡屡出现的Fliess是弗洛依德智性世界的密友，许多写在梦书里的梦及分析，Fliess是第一读者。另一位老师Sara    Flanders在第一次上课读「歇斯底里研究」时就很感性地谈到，虽然弗洛依德在歇斯底里研究里屡屡提到是Breuer，在这书出版时，Breuer已经渐渐淡去，不再于弗洛依德的情感世界占有重要地位，当时，一八九五年，Fliess已经取代了Breuer的位置，成为弗洛依德个人情感及学术研究的对谈对象。这些个人的情感及对学术的追求一一呈现于「梦的解析」一书里，叫人佩服弗洛依德以揭露个人内心状态以探究人类心智世界的勇气。要我将自己的梦如此地暴露，我是绝对办不到的；当然，我亦无弗洛依德过人的才智，能将个案研究所得延展为人心智运作的理论。
除了米之，还有菜。伦敦超市里的青菜选项少得可怜。根茎类的菜色较多，叶菜类则一定得到中国城才有得选。前一阵子，玛莉娜带路，我们骑脚踏车穿越摄政公园到荷兰路，抵达市中心才花了十五分钟，再骑个五分钟就到中国城。从此我乐于骑脚踏车到牛津商圈，进摄政街后转中国城，二十分钟，进到中国城，闻到熟悉的、从饭馆里传出来的饭菜香，即可骗骗自己，离家并不远。
这年头，距离是很难测量的一种东西。离家远不远得看你用的是什么测量单位。网络宽带大道上，伦敦与台北很近、很近。鼠标一点，台北与伦敦只有两秒钟的延宕。不过，在计算着什么时间可以回台湾，要停留多久，机票多少钱时，台北和伦敦就很远、很远。
《梦的解析》之前。九月二十日，精神分析学院开学，七个新生。开学典礼于弗洛依德博物馆举行。博物馆当天早上只为我们这七个新生开门。英国精神分析学会会长Michael    Brearly与负责新生训练的分析师Susan    Loden与我们围坐一圈，非常正式却也闲适地同我们说话。会长简要说明英国精神分析学会发展史，特别强调目前学会里已经取消了学派团体之分，只有所谓的「传统」之别，个别学员也不再需要认同或归属某一个学派团体。这话听起来有点远，我听了像没听一样，连着好几周与我的分析师谈「精神分析圈内的学派冲突」，直到五周后，才被分析师「点醒」，才想起来其实已经没有学派团体了。会长说完话，接着是Susan    Loden的短讲，将弗洛依德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伟大之处简要但精彩的描述。    十九世纪末的医学、哲学及心理学发展已有了许多关于心智运作的研究及理论，弗洛依德伟大之处不再于发现「潜意识」及人类「心智运作」的真相，而在于重新诠释、界定并串连许多已经存在的一些研究结果。我们激烈地谈着各自对精神分析的看法。然后观赏记录了弗洛依德先生最后几年的录像带。这录像带我已看了许多回。弗洛依德因口腔癌而消瘦的身躯看不出来伟人的样子。不过，历史上身躯并不雄壮威武的伟人比比皆是。
好像是希望我们多多呼吸弗洛依德的精神似的，我们被邀请进到并不对外开放的弗洛依德的书房细看，他书桌上的摆设，他的躺椅，他坐的椅子，书柜里的书，墙上的画。我们对所见之物品头论足，开玩笑地说我们应该在他的躺椅上躺一躺，也许就能因此被打通经脉，神奇地对精神分析一通百通。
书柜里，我发现了「埃及文自学手册」一书，原来除了自学西班牙文之外，弗洛依德也自学埃及文。弗洛依德聪明过人，年少时自学西班牙文到非常流利的程度，以一只狗的身份与远在西班牙的友人通信。这西班牙笔友也用「一只狗」的身份回信，所以是「两只狗」用西班牙文写着信    –    青少年的胡闹。在《梦的解析》一书里，弗洛依德分析自己的梦，谈了许多自己的童年、青少年，为追求科学真相而坦陈过往种种的程度令人肃然起敬。《梦的解析》于是有多层意义，它不只是精神分析理论重要著作，更是弗洛依德个人心智世界的表露。这本书于是成了精神分析实务工作者、理论研究者、历史学家都有兴趣且必读的经典。
花园里的野餐非常美好。一样是一生只有一回的经验。我们在博物馆的花园里午餐，初秋伦敦的阳光十分美好，大伙儿谈着异乡经验。是的，异乡人，我们七个新生里只有一个是本地人卡翠娜。不过卡翠娜并不认为自己是本地人，苏格兰虽然不远，她还是坚持自己是异乡人。另外的六个人中，两个华人、一个波兰人、一个日本人、一个苏俄人，还有一个荷兰人。像是小型的联合国似的，令不不禁想问，「那英国人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对精神分析没有兴趣吗？」当然不是。所有在英国精神分析学会受训要成为精神分析师的人当中    (约莫四十五人)，本地人还是多数，只是这一年新生比较特别。这对我是好的，因为全是外国人，说起英文全带着口音，于是我们的如此不同便成了相同，同在异乡为异客，这共同的经验反倒使我们这个班很快就形成了生命共同体。
然后就是一直阅读弗洛依德。
一路阅读才发现要贴近弗洛依德是那么困难。课堂上，我们动不动就想到比昂、想到克莱恩、想到温尼卡、想到荣格、想到与弗洛依德有关的八卦…，就是很难紧紧地贴着弗洛依德的思想，及其思想的划时代意义。老师们不断地在我们走入歧途后将我们拉回来。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心理学已经走了一百多年，要在心里架构弗洛依德发展其理论的时代背景，追循他当年的思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一旦学会让心停留在一百年前，就无法不被弗洛依德所建构的理论震慑。写于一百多年前的潜意识理论今日读来仍是如此贴近心智运作的真相。我们受制于潜意识的程度大过我们意识上所能理解的。
当然，对精神分析的热爱并不能解决味觉及肚子思念中国菜的问题。有意思的是，我对中国食物的渴望随着居住伦敦的年月增加而上升。住得愈久，对家乡吃食的想念愈深，愈需要自己在家动锅动铲煮出有妈妈的味道的食物。相较于刚从北京来，热爱干酪、面包、牛油及果酱的    L及从上海来热爱约克夏肉派的M，我大概是非常古老而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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