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奇峰：不同的梦，有不同的意义

01

坠落梦

我记得大概半年前，我去一个城市讲课。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家住在26楼，但是从26楼到22楼，既没有电梯，也没有步行的楼梯。我如果进出，需要翻出26楼的窗户，然后抓着墙壁上的一些类似于暖气片那样的东西往下滑到22楼，才有电梯。从26楼滑到22楼的过程中，我有非常强烈的恐惧感，因为摔下去足以致命。而且我还在想，我每天都要这样进出好几趟，如果哪一次稍微马虎，就可能摔死。

这是一个与坠落有关的梦。对这个梦的分析是，有可能早期的时候，我跟我的原始客体的连接中，有一部分是高度隔离的，或者说有一部分是不正常的、别扭的、叫人难受的。

这种难受的感觉，印刻在我的人格中，在我成年之后的某一个晚上，通过梦境呈现了一直被我压制的难受体验。 

02

性梦

有一类典型的梦就是性梦，直接梦见跟一个人发生性关系，或者直接梦见身体的某一个局部，等等。

有一位参加完精神分析培训课程的男性，在坐火车回家的路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有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不过这个梦被解读为与性完全没有关系的内容。

因为有阳具的出现，这个梦看起来跟性关系密切，但是最后我们对这个梦的理解是，在精神分析培训中，他跟其他男性在精神分析的知识、技能，或别的方面的竞争，导致了他的挫败感，所以在返程的路上，他通过做一个自己有巨大阳具的梦，来补偿他在培训中自恋受的伤。

可见，看起来与性有关的梦，可能跟性完全没有关系。

也有相反的情况就是，在梦里呈现的东西，跟性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这个梦可能跟性有关系。比如，有人梦见自己长了翅膀，在空中来回地盘旋；有人梦见自己爬了一段很高的山坡；有人梦见自己在享受美食。这些看起来跟性没有关系，但在潜意识层面，它们可能呈现了被压抑得很深的性欲望。

03

噩梦

在噩梦里，我们可以体验到巨大的恐惧，甚至有很多身体的防御，比如呼吸加快、心跳加速、全身出汗。一般在噩梦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就会醒来。

心理动力学对噩梦的解释是，它有一点像清醒时的创伤的强迫性重复。简单来说，创伤体验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通过梦的工作来加工，比如直接伪装、转移、压抑与恐惧有关的东西。

但是我们在梦魇的时候，这些有攻击性的东西，或者说与力比多有关的东西，就会绕过梦的工作，直接呈现其最原始的一面。这时候，潜意识的屏障就不能再阻止巨大的能量，这些能量直接到了意识水平，我们就变清醒了。而且在我们醒来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整个躯体感受和情绪仍然会沉浸在噩梦导致的状况中。 

04

脏梦

很多人梦见过很肮脏的厕所——非常想上厕所，但是去了厕所，发现满地都是大小便，无法插足。于是，在梦里觉得非常焦虑。

梦里的这种焦虑，可以被称作超我焦虑。梦里的肮脏，并不是实际上的大小便的肮脏，而与道德上、心灵上的肮脏有关。它的意思是：我内心有一些自己都不认可的幻想。比如，与性有关系的幻想。白天的时候，我把它压抑得很好，但是一到晚上，当我的大脑皮层克制功能减弱的时候，这些幻想就出来了，我的超我认为其是“脏”的。

我的一个学生说过一句不亚于弗洛伊德的“名言”：梦里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

有个人听了几天我的精神分析课，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曾奇峰斜靠在门框上，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精神分析真不是人学的。

这实际上反映了他自己对精神分析的看法。精神分析颠覆了他的很多观念，让他接触了一些自己平常接触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把自己想说的这句话通过我的嘴说了出来。

很显然，在他梦里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他在背后操纵的一个叫作“曾奇峰”的人。

（1）从潜意识和意识的反差看肮脏的梦。

如果一个人经常做肮脏的梦，可能与他的内心世界里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反差太大有关系。有可能，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既有物质洁癖又有精神洁癖的人。也就是说，意识层面，这个人可能是一个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有道德和物质洁癖的人；潜意识层面，又有很多被压抑的与性有关系的东西，或是与突破某些道德规则有关系的冲动。

从治疗角度来说，假如想减少他做肮脏的梦，那可能就需要更多地打通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使他的潜意识能够被意识化。

就我个人来说，我的意识和潜意识并没有完全被打通。我经常做非常肮脏的梦，在梦里和醒来后都非常难受。我想通过我们刚说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

我猜想，之所以我没有成功，是因为没有新的客体经验。如果我找一个精神分析师，跟他一起讨论我跟肮脏的梦有关的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反差，我的问题可能就会得到解决。其原理就是：在减少潜意识和意识的反差上，我们需要一个来自客体的肯定或者回应。

（2）从客体关系看肮脏的梦。

肮脏的梦可能与人格有关系。经常做肮脏的梦的人，有可能在与客体的关系中，有远和近的冲突。也就是说，如果我跟某一个人的关系太近，可能会有道德上肮脏或者自我边界被突破的焦虑；同时我又有另一种冲动—我需要变得独立，需要在没有跟他人亲密连接的情况下，还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实际上，这是非常简单的冲突：我到底是跟别人亲近，还是寻求独立。

梦里跟肮脏的大小便的关系也是这样的。一方面，一个人作为自己梦的导演，他使自己这个演员跟脏东西有亲密的连接。这是寻求亲密的过程。另一方面，那些脏东西又让他有生物学上的排斥。所以，冲突是显而易见的。

（3）肮脏涉及施虐和受虐。

一个人做与肮脏有关的梦，其内心冲突可能涉及施虐和受虐。让自己跟肮脏的东西接触，这是一种典型的受虐表现。

施虐在这里的意思是，有可能你梦里作为自己被感受的那个个体，不是你。可能经过了转移的梦的工作，你本来想向别人施虐，在梦里却出现了一个逆转，变成了你对自己施虐。

我看过一部电影《死亡实验》，一些极需要用钱的志愿者被关在一个监狱里，一部分人扮演警察，另一部分人扮演犯人。慢慢地，他们之间形成了权威和对权威服从的冲突。其中有一个“警察”越来越认同自己是管理者的角色，在某个“犯人”不听话的时候，他就把这个“犯人”捆起来，并且和其他“警察”一起向这个“犯人”头部撒尿。

这实际上是一种高度施虐的行为，意思是，我可以朝你脸上撒尿，相当于我可以对你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这种行为在日常生活中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在社会地位有强烈反差的情况下，或者在梦里为所欲为地控制周围环境的情况下，它可以被实现。 

一些具体的梦：

05

被追杀的梦

有一个男性告诉我，他做了这样一个梦：他靠近一座古代的城门，突然城门打开，有一伙拿着冷兵器的人开始追赶他。他扭头就跑，跑到一条沟里。拿着冷兵器的那些人在沟的两边。沟的深浅随时在变，他有时能看到追赶他的人，有时看不到，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从防御的角度来说，是因为他把对别人的敌意投射出去，然后再逆转，使他对别人的敌意变成了别人对他的敌意。在梦里呈现的就是，别人拿一些刀枪来追赶他。如果这个人能够明确地觉察自己内心对他人的敌意，我相信他做这样被追赶的梦的频率会大大减少。

06

考试焦虑的梦

一个人做了一个梦，如果这个梦是一部电影，那么这部电影的导演、编剧、制片、演员、场记、摄影、化妆师等，所有的角色都有可能是这个人本人。关于考试焦虑的梦，出卷子的人可能是做梦的这个人；需要参加考试的这种场景，也可能是做梦的这个人设计的；制造各种各样麻烦的，也可能是做梦的这个人。

如果一个人让自己没有波折地参加考试，并且考得很好，这可以带来巨大的喜悦。从经典的精神分析角度来说，这就是让自己充分地释放攻击性和力比多。但是，一个超我太强的人，或者一个在攻击性和力比多这两个驱力方面都非常压抑的人，不会让自己这两个驱力释放得过于顺畅，因为过于顺畅可能会导致道德上的内疚感。所以，在梦里，他呈现了一种让力比多和攻击性都没有办法顺畅、彻底地释放的场景。

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原理很简单，就是让他不要那么压抑自己的力比多和攻击性的释放。或者，我们帮助他解决一些与俄狄浦斯冲突有关的问题。

07

爬楼梯的梦

我们经常会梦到非常艰难地爬楼梯，楼梯非常漫长，永远都到不了终点。这实际上也是与力比多和攻击性有关的梦。

爬楼梯那种不断上升的过程，与在性活动中不断积累性的刺激，最后来一次高潮的释放，在感觉层面是差不多的。如果一个人不太敢让自己尽情地享受与性有关的活动，他在梦里就会让不断积累与性有关的快感这个过程变得艰难无比。

同时，爬楼梯可能也跟攻击性有关系。因为占据了高处，会使我们处在一个更加容易攻击别人，而不容易被别人攻击的地方。占领制高点这个军事术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敢让自己往高处去，实际上是害怕自己处在一个过于容易攻击别人的地方。因为攻击别人之后，我们往往会制造道德上的内疚感，或者说，我们有很多攻击会通过逆转的方式回到自己身上来。

08

梦见亲人死去

梦见自己还活着的亲人死去，是一种经常出现的梦。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之后，做梦者往往会觉得非常哀伤，甚至有巨大的自责感，因为他们可能隐隐觉得，在梦里实际上呈现了一个他们攻击亲人的愿望——希望他们早点死去。

如果回到客体关系的角度来理解，梦见亲人死去的梦实际上显示了亲密关系中的一些冲突。作为梦的导演，让亲人在梦里死了；作为梦的演员，为亲人的离世感到悲痛；醒来之后，又因为在梦里通过攻击亲人，让亲人死掉的方式，获得了巨大的攻击性的满足，同时这种满足过于巨大，所以攻击性最后朝向自身，制造了巨大的内疚感。

如果我们帮助一个经常会梦到父母死亡的人，理解他对父母在梦里的攻击，实际上是帮助他寻求独立的表现。那么，一旦他变得独立，不那么依赖的时候，做这样的梦的可能性就会减小。

婴幼儿在追求独立、慢慢自己说了算的过程中，如果觉得亲人对自己有过多干扰的话，可能会在内心产生一种幻想—如果他们死了就好了。而婴幼儿式地说“某某死了”，并不是这个人真正在肉体上消失了。婴幼儿对死亡的理解，跟成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认为的死亡，只不过是不见了而已。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邻居的一个新生儿出生之后，对爸爸说：爸爸，你去把隔壁的小孩杀死吧。很显然，他说的杀死，不是要这个小孩在身体上死亡，而是不要让这个小孩被大家看到。因为大家看到这个更小的小孩时，会投注更多的关注，而忽略了这个大一点的孩子。

09

梦见牙齿脱落

我们梦见自己全部的牙齿都脱落，也会带来恐惧、无力的感觉。我们全身最硬的器官是牙齿，最强大有力的肌肉是咬肌，这两个部分强强联合，就组成了我们身上最具有攻击力的地方。

我们小时候，手脚不是太有劲的时候，往往会用牙齿和咬肌实施攻击。成人之后，我们可能还会觉得，如果恨某一个人的话，直接把他“咬”死，这是最过瘾的报复方式。像岳飞说的“壮志饥餐胡虏肉”，这实际上是一种巨大的攻击性的释放。

但是，我们如此强烈地释放了攻击性之后，可能会有巨大的向内的攻击，或者内疚感，我们就会对攻击释放之后可能受到的惩罚感到恐惧。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牙齿全都脱落，就不能实施那么淋漓尽致的攻击了。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一个人没有牙齿，他的咬肌无论多么有力，他用牙龈对别人进行攻击，伤害都是有限的。

10

梦见毛毛虫

梦见毛毛虫，也是一类跟亲密关系有关的恐怖的梦。

有一个很著名的实验，一只小猴子被关在笼子里，左边是一只用铁丝做成的母猴子，右边是一只用绒布做成的母猴子。这两只母猴子有一个差异，就是铁丝做成的母猴子胸前挂着一只奶瓶，绒布做成的母猴子胸前没有奶瓶。

这只小猴子会在饿了的时候喝铁丝母猴子胸前挂着的奶瓶里的奶，但是一喝完，它就会远离铁丝母猴子，跟绒布母猴子依偎在一起。

奶瓶象征我们的口腹之欲，是生物学层面的需要。跟绒布母猴子待着，象征的是我们对亲密关系的需要。因为跟毛茸茸的东西在一起肌肤相亲的时候，能够最大面积地跟它连接在一起。简单地说，毛茸茸的东西可以增加彼此的接触面积。

小孩可能不太喜欢光滑的东西，而毛茸茸的东西会给他们非常紧密的、连接的、温暖的、保护的感觉。但是，为什么长大后往往会怕毛茸茸的东西，并且梦见毛毛虫会感觉无比恐惧呢？

我们看到毛毛虫的时候，内心对亲密关系的渴望，使我们在情感上或者潜意识层面跟它非常亲。而这种亲，如果是毛茸茸的布娃娃，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但是，毛毛虫体表的毛往往是有毒的，可能让我们身上起水泡或疹子，让我们觉得非常不舒服。

简单地说，毛毛虫实际上向我们传递的是一个矛盾的信息—毛茸茸让我们觉得亲密，但是它隐藏的毒素让我们觉得恐惧。如果梦到毛毛虫的话，意味着我们在亲密关系中，既想靠近，又恐惧靠近后可能带来的伤害。

此外，跟毛毛虫的关系，还涉及控制感。我遇到过好几个人，他们对毛毛虫的恐惧，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程度。有时候他们听到毛毛虫三个字，可能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怎样治疗这样的人？理论上来讲很简单，就是把他们一看见毛毛虫就觉得很亲，或者说把他们内心高度依恋关系的需要，稍微削弱。那么，他们再看到毛毛虫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本来就离你很远，我本来就比你强大。这样，他们对毛毛虫的恐惧会下降，梦见毛毛虫的频率也会减少。

11

关于行驶的梦

做开车、开飞机、坐火车或骑自行车的梦，往往关乎疏离和亲密，也可能意味着对某种亲密关系的控制，是变被动为主动的一个过程。

比如，有的人梦见坐火车。火车要经过一处非常危险的地段；有的火车甚至要笔直朝上开上一段悬崖；还有的火车下面根本就没有轨道，而是在光溜溜的岩石上滑行。这些可能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恐怖。

这样的梦境可能反映，这个人要么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出现了一些强迫式重复的失控行为；要么在早年的关系中，他没有办法控制周围的环境。比如，他没有办法控制爸爸妈妈不吵架，或者他没有办法控制爸爸妈妈亲密关系的中断，或者他没有办法控制爸爸妈妈把他送到爷爷奶奶家去生活的事实。这些印记，往往就会出现在他成年后的梦里。

——摘自曾奇峰《隐秘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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