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教于高中。
多年前,我所任教的年级,有一个男孩子,我不教他,但是我一辈子忘不了他。
他留给我的最难以抹去的记忆,是某日清晨,一身一脸的伤疤。
他父亲早逝,他一岁多时,就没了爸爸。
一日清晨,我和他走了个迎面。那时是夏天,穿短袖校服。我看见,他的脸上、手上、脖子上、胳膊上……反正只要露出的地方,全是新鲜伤痕。有一部分,血还明显没有完全止住,还有一些地方是淤血状态。
我虽然不教他,但还是叫住他,把他带去了医务室处理伤口。
医务室老师通知了他的班主任。处理完伤口,班主任把他带到办公室,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低着头,沉默良久,哭了。
是他妈妈打的。
当时办公室里的老师闻言都很震惊。
他的妈妈,是一位高学历、高能力、高压力的坚韧女性,在一所大学任教。家长会时,我们年级大多老师都见过她。因为家长会结束后,她总是会来办公室找班主任及各科老师详谈很久。凡是听过她和老师谈话的人,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压力极大,也比较焦虑。
这也可以理解。一位单亲妈妈,独自养大儿子,没有帮手,还要顾及工作。要承担的,可想而知。
但是我们都不能相信,那位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文文气气的母亲,居然能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当时甚至有一位老师说:“打成这样,都应该报警。”
孩子当真听了,哭着说千万不要。
当听到他的挨打理由时,我们更加震惊——
他那天早上上卫生间的时间,没有看书,没有背课文或单词,且因为肚子不舒服,上了十分钟。
他说,他上卫生间时,没看书,没学习,也是因为这一天肚子特别不舒服。
他的妈妈因此而突然崩溃且失控。
一边打,一边骂:“你对得起你爸爸吗?你对得起我吗?人生有多少个十分钟可以让你这样白扔?!我平时连一分钟都不敢浪费,你倒好,一扔就是十分钟!”
这个孩子,和他的班主任关系很不错。那是一位对学生非常关心、耐心和温和的班主任,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也可能是内心太过压抑和委屈,那天他在办公室,哭着说了很多。
这个男孩子,是我工作以来,见过的最自律也最紧绷的一个男孩子。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他在看书复习,还问了他一句车上看书不晕车吗。
在听他在办公室哭诉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原因。
据他说,他家每天吃饭都摆三副碗筷。每晚吃饭前,妈妈会要求他,对着爸爸的照片和碗筷,向爸爸汇报,这一天做了多少事情、哪里做得不好、明天的计划是什么等等。
那天在办公室里,他说,妈妈和他说,今晚回家他不许吃饭,要对着爸爸的照片忏悔。忏悔他浪费了早晨的十分钟。
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因为妈妈的高标准、严要求,这个男孩子在学习生活中很追求尽善尽美,希望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不敢浪费哪怕任何一秒钟。
他们班的语文老师说,有一次他在作文里写,他希望他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创造价值,都在做有用的事情。
他还在作文里写过,他的班里,有一个女孩子很爱发呆,他不能理解她,但又特别羡慕她。
班主任找她的妈妈谈过几次,但难以改变她的任何想法。
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老师说:“要是我,我就不谈。因为她生活中面临的种种真实困境和难题,是我们没办法了解和解决的,甚至没办法陪伴她去慢慢度过。所以我们不能提供实际的帮助和陪伴,却只劝慰她要放轻松,是一种无力的空谈。对她,也可以算是一种强人所难。固然是好心,可是这好心,可能会带给身处真实困境中的人,不好的感受。”
我深以为然。
我们散播善意或好心的同时,总要先想想对方是否真的需要、适用且受用。
后来这个孩子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
再后来,听说他在大学里因为一次考试的失利,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这是听他高中同班大学同校的一位同学讲的。只简单讲了两句,更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再谈到教育,我总会想起这个孩子,也会联想到我自己。
什么样的家庭教育是真正对的且好的?没有固定的答案。如果非要说,我认为,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适合你的家庭,适合你的孩子本人,让每个人都能尽量处在轻松愉悦的状态下,家庭氛围和亲子关系整体和谐,能够彼此充分理解、尊重和信任。在任何时候,可以互相陪伴,互相支撑。
我在另一篇知乎回答中曾经写过,我认为,我们的孩子,普遍缺乏内心的安全感。
但是亲密关系中的安全感到底来自哪里呢?
具体到父母子女之间,并不是我知道你会让我吃饱穿暖,不会抛弃我,不会把我赶出家门那么简单。
而是你到底能给我提供多少实际的理解、尊重、共情、支持、陪伴、帮助,和内心的支撑?让我遇到难关的时候,可以不孤单,不无助,不害怕。我知道我最后的一条路是回家,爸爸妈妈是我最坚强的后盾和最坚定的支持者。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是否优秀,他们都会始终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在任何时候陪伴我、帮助我、支撑我。
其实任何亲密关系之间的安全感都是来自于,对方能在你的生活中,为你做到哪些、分担多少、解决什么……这才是现实生活中最实际的东西。
我们总习惯于强调独立。可是独立,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每件事都一个人去做。
我一直有一个说出来可能会遭到批判的认知,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以让你安心依靠,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至少这样的人生,不会轻易陷入极端的孤独和无助。
独立固然可贵,但希望人生有人可依靠,也不丢人,不是一种错误或者可耻。
比独立更加珍贵的,是爱。
人,生而不同。我们每个人之间,观念不同,认知不同,追求、标准、所处环境等等都不同,所以不必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和评价别人。
生活和生命里的很多事,是没有正确答案的。按照你自己的来就可以。
如果我有孩子,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有基本的底线和原则。说得具体一些,就是不违反法律,不丧失道德和良心。做事情之前能够认真思考这件事的最坏后果是否可承担,尽量不做会伤害他人或者给他人带去负面影响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希望我能让我的孩子知道——
你永远不必完美,也可以一点儿都不优秀。你可以普通,可以很平凡,可以没什么闪光点,甚至可以一事无成。
你可以很爱哭,可以不独立,可以胆子小,可以不坚强也不勇敢……你可以摔倒后选择原地趴一会儿。
你也可以在忍不住的时候愤怒悲伤甚至失控。
你可以犯错,只要不违法。
你可以不定期浪费时间,荒废光阴。
你可以在感到疲惫或者单纯犯懒的时候,什么也不干,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几天。
你可以发呆,可以做一些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的事情。
你可以不必时时事事都必须追求一个意义。
你可以不及格,可以背不下课文,这很正常。你也可以偶尔不完成作业,甚至偶尔装病逃学。
你可以一辈子都活得中等偏下,可以躺平。
你可以在适度的范围内,且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偶尔做一些不那么正确的事情。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你,我都会一直爱你、陪伴你、支持你,永远永远。
你可以是一个别人眼里完全和优秀不沾边的人,可以失落可以沮丧可以崩溃,可以无能为力……没关系,我会在任何时候无条件理解你、帮助你、陪着你、撑着你。尽我所能,为你遮风挡雨。
你可以试错,可以走弯路,可以撞南墙……大不了我们一起承担后果。
无论你多么普通,无论你有多少缺点和短板,你依然是值得被爱的。
会有人一直爱你,爱你原本的样子,就像我一样。
如果我是妈妈,这是我最希望让我的孩子,从我们的家庭教育中获得的认知。
我希望无论到何时,他提起爸爸妈妈,都会感到无限的温柔和温暖。
让孩子内心一生有爱——这是我所认为的,最好的教育
作者:弦歌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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