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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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临树影,伤逝复经年

那天有人问我,挚爱的人猝然离世,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回答,但发现无以言表(因为听来会很奇怪),因为我是通过一些曾经熟悉的树,学会了如何摆脱忧伤,并从中受益良多。那些树不属于我,也不是我栽种的,只是我居住的公寓被它们包围。我唯一的照料之举,就是在四季的过程中给予它们全心的关注。

我搬进来的时候是4月,乍暖还寒,枝干光秃。公寓朝向东北,通过横斜的树枝望去,曼哈顿一览无遗。窗外五棵树,姿态各异,并不美丽。身为景观设计师的隔壁邻居告诉我,它们是臭椿(Ailanthus altissima),一种城市树种。我从不指望什么美丽,它们高高地、健壮地矗立在那里,已然足够。后来我发现,Ailanthus的印度尼西亚语词源的意思是“天堂之树”。

我没有装百叶窗和窗帘。从阳光中醒来后,我会躺在床上看几分钟树枝。有些早晨,树枝看起来就像是浮在风中,叶子一般地轻盈。暴风雨的天气,它们变得黝黑而细长,像是受损的神经末梢。

距离我多年来的伴侣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两年,尽管已大致适应他的离去,我还是会感受到一阵阵强烈的悲痛。按照弗洛伊德(Freud)精准的用词,就是“痛苦的不快”(painful unpleasure)。有时候,我会受到诱惑,想拿出旧照片,只是看看、只看一张、只看一小会儿,就像是个复吸边缘的瘾君子。不过我顶住了。我看到了任由风吹雨打而依然挺立的五棵树。

到了5月末,树芽萌发,变为嫩叶。我完全看不到远景,却收获了一片茂盛的绿幕。随着树叶的长出,还出现了另一个变化:沙沙声,无数种或轻软、或尖锐、或温柔、或切分的变奏,就像是为御前演出所进行的五重奏声乐训练。享受到下面街上的人们听不到的旋律,我试图描述这种声音而不可得,事实证明,字母语言就是不足以形容它。

这年的夏天多雨,很适合看树,我开始把这叫做“树木电视”。有一次,我刚躲过一场狂风暴雨,发现树干像布娃娃一样翻来覆去地摆动。树枝不停地剧烈摇晃,来回抽打,噼里啪啦狠狠地砸向窗户,然后缓慢地滑下去,直到再次被吹上来。我看得着了迷。这些树显然不敌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它们没有硬碰硬,而是做出让步。

这是它们的本性、物种的演化之道:生存。

我应该不会是注意到树叶凋落之时正是树木最美之时的第一人。不过,也可能是这样。我的这些树的叶子变成了枯黄色,发出一股让人想起猫尿的味道。某种程度上,拥有一种新参照系很棒。我的伴侣死于10月的一个早晨,就算我能忘记确切的日期,我会永远记得那天从医院走回家时天空湛蓝、空气清朗,行道树风采灼灼,这一切充斥着秋季的特征。等到抛撒他骨灰的时候,五个姐妹和我一起来到一个森林保护区,那里的树木闪耀着金色和褐色的光芒。我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一棵红杉下。

冬天来了,这些树终于开始落叶。远景又变回了近景,我的视野回来了。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时,我发现克莱斯勒大厦的阴影落到了大都会人寿保险大厦上,仿佛一只黑黑的手指划过线条分明的玻璃外墙,轻轻地挠它醒来。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整个曼哈顿岛上唯一关注到这一点的人。

树叶落尽花了好几周时间。直到圣诞节前,树枝上密密麻麻挂着的就像是一百所高中舞会过后留下的干花。鸟群飞来。到底是不是候鸟迁徙,我不知道,但我喜欢这么想。它们停在树上整理羽毛,让我想起自己也是在此寻求慰籍。

树的坚韧不再令我惊讶,尽管如此,它们在冬季第一场大暴风雪中的表现仍让我赞叹不已。风发出定音鼓般的隆隆声,雪拼命地下,堆积在树枝上,恨不得把它们压断。比泪滴还微小的雪花,怎么会有如此的分量?时至午夜,曼哈顿消失了。原地呈现的是一个平和的新世界,仿佛化作了一团云。我称之为“天堂”。

2月份,我收到了续租通知。假如房东不把房租涨到难以负担的地步,我也许还会待上一两年。不过,也许仍然会走。它太小了,小得不容一人留宿,而这已不是一个浪漫的特点。我找到了一个租金更低、空间更大的住所,定下搬家的计划。

离开前夜,我狠狠地哭了一场;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卧室窗外的树一动不动,像是在夜晚冻僵了,不安地让我想起伴侣最后的画面。我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掀开床罩,双手放到肚子上。我告诉自己,要像那棵树一样静止,于是我躺在那里,直到我像棵树一样:四肢纹丝不动,躯干几乎不随呼吸起伏。不屈服也不反抗。就那样静静地,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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